星期三, 31 12 月

余華塌房?新書被罵上天 真正的問題卻不在「黃」

製造余華,反對余華

作者|謝明宏

編輯|李春暉

估計余華也沒料到,他的新書《盧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會被粉絲快速捧讀,並在豆瓣打出5.3的低分。

這可不像那種省文聯主席的兒子侄女,在《收穫》上發表一篇什麼東西,因名不見經傳而被大眾忽略。這是余華,當代最有流量的文化名人。

欲戴皇冠,必承其重。合理懷疑,批評新書「登味兒」重的讀者,和前兩年轉發余華語錄與「潦草小狗」表情包的是同一撥人。愛也愛得草率,恨也恨得深沉,這是互聯網屢見不鮮的偶像模板。

余華塌房?新書被罵上天 真正的問題卻不在「黃」

照理說,文學批評一般要沉澱幾年。可粉絲思維不一樣,偶像有了新作必須第一時間repo。這就讓余華還沒來得及跟上新的青年思維,就被粉絲打了個措手不及——還以為你們只讀語錄呢,咋還真看書啊!類似白雲大媽上小紅書,發現粉絲批評她的《月子2》故事敷衍文筆稀爛,估計也要嘀咕:看看小品把人當笑星得了,怎麼還嚴肅起來了。

「一個作家要愛惜羽毛」「開始寫《故事會》了」「中老年油膩男的幻想大全」。終於,余華也擁有了自己的《我的26歲女房客》。不過,即便都是男性的自憐和幻想,《女房客》被群眾判定為青春期性壓抑,余華則更近於老夫聊發少年狂。

文化消費的速食化,註定了余華塌房的必然性。但相較於眾多「塌房」名人,余華居然是難得的因為「作品」塌房的。不得不說,也是一種「塌」得其所。

偷偷一笑未傾城

任何解釋不了的事,都可以歸結為性壓抑。關於余華新書《盧克明的偷偷一笑》中充斥的天馬行空的性描寫,我們仍能用某位B站先賢提出的這一普世真理來解惑。

小說講述一個叫盧克明的中年男人,在婚姻之外的複雜情感關係。倒不是風流多情,而是患了性癮,不停地包小三找小姐。10年交往17個情人,老婆生孩子當天仍和情人廝混。所謂的「偷偷一笑」,正是盧克明周旋於妻子和情人之間玩弄算計得逞後的暗爽。

在情感關係左右逢源的同時,盧克明還狂攬5個億的財富。為規避員工賠償,他又精心策划了集體嫖娼的陰謀,親自舉報把十幾個下屬送進局子。完成這一系列騷操作後,盧克明回歸家庭繼續老婆孩子熱炕頭,彷彿那些卑劣行徑與自己沒半毛錢關係。

與其說是微博段子,「組織淫趴然後舉報來玩的人」更像是硬糖君愛看的短視頻律師連線。合理懷疑新書寫得不好看,是因為余華老師手機玩多了。偷聽來一些油膩笑話,學到一些男頻短劇式的奇謀詭計,早失去了對真實生活的洞察。建議家人沒收一下余華手機,並且對短視頻設置「青少年模式」。

落筆前,估計余華欲模仿博爾赫斯的《惡棍列傳》或者傳記電影《華爾街之狼》,想把主角塑造成一個可愛可恨的混蛋,並對紙醉金迷進行諷刺。但落筆後,諷刺變成了得意洋洋,批判遮不住暗自欣賞,彌補了嚴肅文學界沒有《女房客》的賽道空白。

全書唯一對主角進行過批判的地方,在書籍的腰封。「盧克明是一面鏡子,映射出一個時代切面。道德、愛情與慾望,都像銀行卡一樣被他透支,誰來支付代價?」而我們知道這是編輯在努力上價值的吆喝,編輯比余華更知道市場會對盧克明持怎樣的態度。余華則寫著寫著便發了狠、忘了情,把各種中老年男性的隱秘慾望傾瀉而出。

「給盧克明一個悲慘的結局,這很容易,但那是好萊塢式的安慰劑。如果這樣恰恰沒有那個批判了。因為要知道,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,混蛋們的生活比我們大多數的人都要過得好。」談到新書的批判性方面,余華侃侃而談。

他當然知道所謂的技法高下,但《金瓶梅》還是《肉蒲團》,我們群眾也能品出二三。前者是冷徹骨髓的,而後者暖洋洋一骨碌鑽進了花被窩。這並不取決於結局,而取決於作者在用什麼眼光看待世界、看待人物。

製造余華

「奮鬥的終極目標就是為了躺平」「我想過上一種不被鬧鐘吵醒的生活」「再有人來告訴你,要努力工作要有上進心你就會得到很好的回報,那是雞湯」。在2022-2023年間,余華老師的語錄之泛濫一度超越了魯迅。

他的良好風評,建立在「年輕人嘴替」和「反內卷先鋒」之上。別人財富自由了,騙年輕人繼續奮鬥。余華老師不用早起了,告訴年輕人時代紅利已不再,奮鬥沒鳥用。這麼一對比,余華老師堪稱大善人。自己是有傘一族,還擔心年輕人一衝動出門淋雨呢!

兩三年前,余華無疑是對抗早期雞湯成功學的最佳代言人。而且有《活著》做背書,躺平突然就有了文學支撐板,顯得底氣十足了。換言之,那會兒就算沒有餘華,也會有其他文化名人出來頂上,幫助年輕人完成這場渴望自洽的精神馬殺雞。

C語言,是余華率真性格的號角。「媽的,寫得那麼牛逼,我草!」當得知莫言43天寫完《生死疲勞》後,余華的口吐芬芳顯得真實不做作。

潦草小狗,是余華的互聯網皮膚。當網友把余華和那隻髮型凌亂的小狗形象聯繫到一起,余華就徹底地互聯網化了。老一輩下海最怕缺乏網感,天降小狗恰好解決了這個痛點。

當然,最登峰造極的還是余華和史鐵生踢球的故事。自打史鐵生身體出問題,家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跑、跳等字眼,而入選語文課本的名篇《我與地壇》更讓人看到一個陰鬱自苦的青年形象。但余華會對史鐵生說「鐵生,踢球去呀!」他和莫言、劉震雲等人把鐵生扛上火車,帶他走出陰霾。

他們利用鐵生的殘疾,讓對手投鼠忌器不敢往鐵生身上踢。又帶鐵生偷西瓜,被人發現後先跑,留他在原地。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極具感染力,被短視頻營銷號配上點憂傷的BGM不要太好傳播。在人與人越來越疏離的今天,余華和史鐵生的神仙友誼確實讓人艷羨。

綜藝《我在島嶼讀書》里,余華輕撫舊照片念出鐵生的名字,在海邊和蘇童等人看海時感慨「鐵生已經不在了」。硬糖君絲毫不懷疑余華和史鐵生的友誼,只是文化消費邏輯嗅覺使然,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對這些情緒進行營銷販賣。安排純元舊物突然出現,不就是推著人去懷念?

余華是聰明的,在被大眾製造的同時,也在製造自己。他不再談作品裡的沉重底色,轉而輸出那些更輕量化、更具網感的語錄。為了不像潦草小狗而改變髮型,娓娓道來那些舊友趣事,甚至揣著明白裝糊塗把自己弄成一個「剛學會衝浪」的小老頭兒。通過一系列主動迎合,乃至遞出媚青的橄欖枝,余華和大眾終於把「余華」製造成文化網紅。

當代作家沒有「當代性」

如果純以傳播環境論,《盧克明的偷偷一笑》引發的批評浪潮,暴露出一個關鍵轉變:大眾批評大規模湧入原本專業的、同時也是冷門的文學批評領域。當讀者和粉絲不僅以文學性為標準,同時帶著對「互聯網人設」的期待去審視文本,余華新書的滑鐵盧並不意外。

感覺余華新書激怒青年讀者的地方,不光是各種黃文描寫和Bad ass
主角,也是沒能延續其文化網紅的形象。如果盧克明不是裝修公司的老闆,而是一個鬱郁不得志的小編劇盧二呢?本來懷揣編劇夢,入行後卻被導演PUA,被關係戶搶走署名,最後落得一身病還要吃官司,榮譽都被壞人截胡了。這樣是不是就能輸出反內卷金句,讓粉絲感慨「余華還是那個余華」了?

當然,更根本的問題還在《盧克明的偷偷一笑》本身。小說寫的是當下的故事,男主兒子得了流感,還吃奧司他韋。其中出現近年流行的骨傳導耳機,代言人正是chill派大叔李乃文等人。可見余華老師為了跟上時代,頗做了一些短視頻取經,但又顯得那麼隔靴搔癢照葫蘆畫瓢。

曾經在《活著》和《許三觀賣血記》里,那些時代特徵都是人物對話、故事情節里自然流露的。「隊長吹哨子,我們就下地,收工回來,飯在公共食堂鍋里」這是公社裡的大鍋飯。「我們賣血的,得先喝八碗水,把血沖淡了,才不會傷身子」這是建國初期底層民眾的生存智慧。而為了體現盧克明的故事發生在疫情後,於是安排奧司他韋出場,確實不太高妙。

當余華把筆觸對準當下的城市,他對大時代脈搏的把握突然就不準了。開頭的甲流,中間的特朗普加稅,結尾的抖音小紅書,還有那個經常刷短視頻的男主角盧克明,無一不是「為證明當下強加註腳」。然而,這個時代真的是由甲流、特朗普以及刷短視頻的動作代表的嗎?余華老師對時代性的把握,此處甚至不如《小時代》里郭敬明寫顧里出上海內環就要過敏。

這就涉及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問題:以余華為代表的當代作家,似乎只能描寫「鄉土中國」,而一到描寫「都市當下」,就顯得十分乏力。我們確實有《活著》《白鹿原》《豐乳肥臀》,但你能想出什麼具有普遍影響力的,反應城市生活問題、中產階級焦慮的當代純文學作品?

更何況,對於缺乏農村生活經歷的當代年輕讀者,讀鄉土小說會有一種歷史的疏離感作為審美緩衝——過去的事可能就是這樣野蠻生猛,過去的人可能就是這麼執拗顢頇。而一旦到了我們熟悉的都市生活體系里,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去代入、去理解,就全露餡了。

像《三國的星空》和《盧克明的偷偷一笑》這樣的作品,本不值得大規模的去質疑。其顯得過於慘烈的失敗,一個重要原因也是文化偶像的失靈。我們渴望在碎片時代抓住一個堅實的文化偶像,卻又忍不住將他們瓦解。

惱人的是,在批評余華新書是小黃書、易中天的曹操是白蓮花的同時,我們也並不能給出「當下性」的真正意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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