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 29 12 月

「攢下一筆錢」:一天2000元 中國背包客澳洲打零工

凌晨五點,天蒙蒙亮,在地球的另一端,世界各地的年輕人正趕往農場大棚。來自中日韓、馬來西亞、尼泊爾、法國等國家的上百位年輕人,有人還沒睡醒,有人正互相打氣。

今天是摘藍莓的第一天。他們是採摘工「picker」。

每年,成千上萬名年輕人通過打工度假簽證進入澳大利亞,在農場、肉廠、牧場之間流動,在一年裡經歷兩種截然不同的工作世界:一端是熟悉的辦公室或校園,另一端是以體力勞動計酬的流水線與果園。

近兩年,「澳洲WHV」「肉廠打工」「農場日記」等詞條鋪滿社交平台。點進帖子,最常見的不是悠閑旅行的風景,而是一篇篇記錄體力勞動的日常:肉廠刀手、烈日下摘藍莓、谷牧場掃地。

與之相伴的,是一套極具吸引力的「高薪敘事」——「我的青春146一小時」「一天賺2000塊」。在這些標題中,體力勞動被包裝成一種短期、高回報的選擇。

這種敘事並非只停留在網路層面。近年來,澳大利亞政府放寬打工度假簽證政策,2024年澳大利亞打工度假簽證持有者首次突破20萬,達到21.3萬,比2019年疫情前的14.1萬增加了約7.2萬人。

是什麼促使這些原本在辦公室的年輕人,願意脫下長衫,走向以體力勞動為主的打工度假生活?

「攢下一筆錢」:一天2000元 中國背包客澳洲打零工

藍莓農場採摘現場,與陸皓月和陳青青一同工作的年輕人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。受訪者供圖。

還能靠什麼生活?日子並沒有出什麼問題。

本科畢業時,米婭身邊幾乎所有同學都在準備讀研,她卻說不清自己還想繼續學什麼,順勢進入了職場。畢業前,一位好友曾邀請她一起去澳大利亞打工度假,她沒太當回事。那時,她更願意相信另一條更「正確」的路徑——「預設自己在職場會像《穿普拉達的女王》一般,過上Office
Lady的生活,升職加薪,走上人生巔峰。」

她在一家澳大利亞留學中介工作了三年。「老闆挺好、同事也挺好、工資待遇也不錯,工作很輕鬆。」這幾乎是一份沒有明顯短板的工作。

正是在這樣的狀態里,離職的念頭開始反覆出現。

「我到現在也會問自己,為什麼想不開?」米婭停頓片刻,「一份工作做了三年,已經全在我的舒適區,甚至是沒有一點成長。所有東西都一樣,你就覺得自己日復一日,每天都在複製粘貼。」

2023年,米婭辭職。之後,她前往菲律賓的語言學校學習了三個月,又回國創業。那段時間,她給自己設下一個並不對外說的「分叉點」:創業成功,就去澳大利亞度假;如果失敗,就去打工度假。

創業最終沒有成功。

真正落地墨爾本時,米婭帶著一張幾乎空掉的信用卡。沒有現金、沒有訂好的住處,也沒有工作。她在青旅里按天續住,一天天算著賬。一連串的斷檔讓她意識到,過去的白領經驗在新環境里幾乎無法使用。「如果不再依賴我在國內學的那套白領技能,我還能用什麼養活自己?」

西悉尼大學(Western Sydney University)文化遺產與旅遊研究專家堂娜·詹姆斯(Donna
James)將這種狀態稱為一種「閾限性」——當人暫時脫離原有的社會角色、職業身份和評價體系,既不屬於出發地,也尚未真正融入目的地。「在這種階段,人會獲得某種自由感,但同時也會失去原有結構給予的安全。」她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。

「不僅要有白領的技能,同時應該有藍領的技能。」不是突然的頓悟。過去兩年,從辭職到創業失敗,米婭經歷的迷茫,與許多同齡人並無不同。來到澳大利亞後,這個問題開始變得迫切而具體。

她最終把答案落在了「按摩」上。

「放眼全世界,按摩是最容易找到工作的技能之一。」米婭說,「你到一座城市,給老闆按上一按,他就能判斷你能不能做。不需要學歷,也不要經驗。」

從零開始學習按摩後,她在澳大利亞攢下了第一筆錢。按摩店包住,一天保底200澳元(約合人民幣1000元)。對剛落地澳大利亞、沒站穩腳跟的人來說,這是她的「安全墊」。

在她看來,「我們的白領技能也許只在我們本國使用。換一個語言環境,換一座城市,也許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工作。比如你數據分析能力再強,你能保證換個語言環境馬上能找到相關工作嗎?但如果你會按摩,你換到別的城市,永遠都有店在招人。」

11月份,米婭短暫回國。一次做足療時,她注意到女技師穿著高跟鞋進來。出於職業習慣,她提醒對方:「按摩是不可以穿高跟鞋的,發力點一旦錯位,對身體的損傷非常大。」米婭讓其脫下鞋子,女按摩員搖頭拒絕:「不行的,公司規定不可以脫高跟鞋,脫了會被罰款。」

這次經歷沒有改變米婭對按摩手藝的判斷,但讓她意識到,同一種技能,在不同的工作環境,會被賦予不同的工作方式和規範。

如今,米婭在一家肉類包裝廠做機器操作員。工廠規模不大,員工約百人,主要承擔一家大型連鎖超市在西澳大利亞所有門店的豬、牛、羊肉及香腸供應。

她所在的崗位,屬於生產鏈條的前端。每天八小時,她負責操作機器,將原料肉攪拌、混合、冷卻,再把成品肉推送到流水線上,交由後續員工製成漢堡肉餅、肉丸或香腸並完成包裝。

這份工作被歸類為輕體力勞動,但全程不能坐下。

「比如今天,我做的是漢堡中間的肉餅。其他員工用鐵制拖車把約200公斤肉送到我面前。之後我用機器把肉倒進大型攪拌桶里,加入調料和水進行攪拌和冷卻。達到規定溫度後,我再手動把這200公斤肉推幾米,配到流水線上。」

每天,米婭大概需要推12桶。工廠的節奏並不完全由她掌控。有時要等前端送肉,有時要等後端包裝完成,有時還要等原料到位。真正忙碌的時間,被切割成一段一段,大部分時候是在等待。漢堡肉的機器也會輪流生產肉丸、香腸或肉碎,為了避免長時間重複同一種操作,幾個品類會交替進行。

這份工作是她通過一家勞動派遣公司得到的。她先將簡歷投遞給派遣公司,再被分配到這家肉廠——肉廠本身也是派遣公司的客戶。當地招聘通常分為全職(full
time)和臨時工(casual),新人幾乎都從臨時工做起。「線上投簡歷效果一般,線下遞交更容易被注意到,至少能說明我已經在這裡,也住得近。」

「不管學歷有多高,先有一門養活自己的技能,是最重要的。」

異國他鄉的生活仍會突然「抽走地板」。「有一次我的錢包丟了,裡面將近1000澳元。當時準備去購物犒勞自己,結果東西花了不到100澳元,第二天錢就丟了。此前賺的錢都轉回了國內,幾乎身無分文。」

她結識的朋友得知了這件事,給她轉了300澳元。「雖然不多,但也能撐到你下次發工資。」澳大利亞多為周結薪資,那筆錢,剛好讓她度過了一星期。

差幾公斤找到一份工作,並不意味著真正站穩。

很多打工度假的年輕人面對著更直接的現實——即便願意付出體力,也未必能留下來。陸皓月和陳青青就是其中之一。

她們開著車,從悉尼一路駛向名為「藍山」(mountain
blue,公司名)的藍莓廠。四五個小時的山路後,她們住進集裝箱式的宿舍——八人一間,關上門幾乎與外界隔絕。

「只有廚房有網路,」陸皓月說,「那種與世隔絕的感覺,很絕望。」

真正的衝擊,從第一天上工開始。

入職介紹剛結束,她們便被帶進果園開始採摘,一直干到下午三點半。當天,近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採摘工被分成三組。前一批採摘工告訴她們,他們的第一天從清晨五點起床,六點半開工,一直持續到傍晚五點半。班中只有兩次15分鐘的帶薪休息,以及半個小時吃飯時間,吃完馬上繼續。

天氣炎熱時,藍莓廠可能出現蛇。負責人反覆提醒:看到蛇不要輕舉妄動,被咬了也不要跑,要立刻通知專業人員來處理。

一開始,兩人不熟練。陸皓月下意識用雙手接果,卻因為採摘不幹凈,被喊回去重摘。上午十點半,太陽開始毒辣,汗水、黏膩、頭暈,像隨時會中暑倒下。

「摘藍莓是有業績要求的。」潘青棠說,「大家基本都在搶時間,連喝水都是爭分奪秒。」

因為太累,每天中午她們只吃最簡單的「白人飯」——水煮食物。有人問「可以邊摘邊吃嗎?」陸皓月回想,只覺得那更像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:「33度的太陽下,一小時要摘三到四桶,得攢滿三桶才去交。那樣的節奏里,能在一小時內喝一次水,已經算是難得的間隙。」

藍山採用時薪制,「工資還可以」。但持續高溫、皮膚瘙癢和效率要求,很快把陸皓月逼近極限。

「正值藍莓爆果季,產量特別大,工場需要特別熟練的工人,一些不熟練的工人,會被直接淘汰。」潘青棠解釋。

潘青棠此前在高校做行政,也在慈善基金會工作過。來到果園後,他也意識到,「此前的職場經歷也沒獲得什麼有用的技能。」

每周三上午,果園都會為包括潘青棠在內的採摘工準備免費的早茶。受訪者供圖。

勞動間隙,陸皓月寫下自己的狀態:「作為體力勞動者,有時連思考的能力都慢慢退化。但我知道我沒有,只是思考時間在變少,那些所能觸動我的事物和文字都還在,只是我沒有把鑰匙放上去。」

到澳大利亞三個月後,她逐漸適應這種生活節奏。「一開始會很焦慮,覺得必須趕緊定下來。但現在我已經明白打工度假者的生活就是這樣。」

「當我繼續在國內做著那份無聊工作,安定感帶來的是我對於未來的焦慮。當我在澳大利亞漂泊、流浪時,路過一戶戶人家,看著門前的草坪、椅子和亮起的燈光,我會承認自己羨慕。」陸皓月說,「那種對『家』的渴望,抑或是對我熟悉的安定生活、對自己的了解,又多了一分,對『圍城』也多理解了一分。」

對她而言,打工度假的生活,就是充滿了不確定性——住哪裡、做什麼、明天去哪裡,一切都在變動。

每天凌晨一點半,業績會被公布:

第一天,32公斤;

第二天,49公斤;

第三天,35公斤——那天她來晚了,被分到果子少的地方。

果園裡,有人一天能摘80公斤,一周掙1600澳元。「錢是留給有能力的人賺的」。

如果直接和公司簽約,只要兩周內達到日均60公斤即可繼續留下;通過中介,則要求四五天內達到日均70公斤。

第四天,她幾乎沒有停過手。業績出來時,是53公斤。

陸皓月沒有等到第五天。

陸皓月被解僱當天收到的「藍山」藍莓農場罰單,罰單理由為藍莓採摘質量不合格(過軟,too soft)。受訪者供圖。

集簽對李雅等打工度假者而言,留下,還需面對另一道必須被解決的現實——集簽。

澳大利亞的打工度假簽證有效期通常只有一年。如果想多停留,就需要通過完成「集簽」來換取下一年的簽證。

所謂集簽,是指在澳大利亞政府劃定的偏遠地區,從事指定類型的工作,並累計達到規定時長。完成至少88天,可申請第二年簽證。若希望再延長一年,則需在二簽期間再完成179天,申請第三年簽證。

可用於集簽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一級產業,包括農、林、漁、牧、礦業以及建築業。通過這一制度,打工度假者在澳大利亞停留的時間,最多可延至三年。

她落地的第一份工作,是送外賣。

「我落地時就被一個華人騙了。」她回憶。

在Uber
Eats的外賣系統里,新人只要綁定推薦人並在半個月內跑完40單,推薦人就可獲得600澳元獎勵。李雅和對方協商好分成,獎勵到賬後李雅拿400澳元。

但開始跑單後,對方很快將她刪除。

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李雅在跑完40單前聯繫 Uber Eats平台 更換了推薦人,整個過程折騰了一兩個月。

困難並未止步於此。李雅不會騎車,只能靠走路送外賣。

「我走了三天,每天至少8小時。」

雨也下了三天。

「小雨我不打傘,大了就打著傘走。」

由於沒有經驗,李雅第一天接了個遠單。為了趕時間,她背著外賣包坐地鐵去。電梯里,一位老奶奶問她重不重。她說不重——包里只有一個披薩。後來她因為不熟路向奶奶問路,奶奶把她一路帶到目的地。李雅以為順路,到達目的地後奶奶卻轉身朝反方向走了。

找不到路時,她總是拿著手機在街頭東張西望。年紀大點的路人,會主動問她需不需要幫助。

第一天下午四五點,李雅已經走了十多公里。在悉尼大學附近送完一單後,她抬頭看見校門,很漂亮,忽然想去看看。她在平台上點擊下線,暫時不送了。裡面很多打卡拍照的遊客,李雅穿著顯眼的外賣衣服,心裡遲疑:自己會不會太奇怪?很快她發現,沒有人在意。

她在草坪上躺了一會兒。雨後的草坪把褲子打濕了,她就這樣睡著了。醒來後,她坐在校門對面的長椅上,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發獃。「沒有做什麼,也許累蒙了。」天黑了,她才回家。

從腦力勞動到體力勞動,穿上外賣服的那一刻,李雅並不適應。她曾擔心,自己會不會得不到以前「白領的尊重」。很快發現,沒有人關注她的穿著。

「下次有機會,我也要像這些遊客一樣,穿著漂亮衣服美美地拍幾張。」

後面兩天,李雅把所有單子控制在一公里以內。但走路註定讓她「無一例外遲到」,甚至有一單遲到整整一個小時。

走路很累,李雅有時候需要歇一下。雖然是冬天,好在只要出太陽就不冷。多數客人會自己出來取餐,沒有給她差評。還有人給過小費,「中間什麼也沒發生,時間是晚上八點多,我打開手機燈在找路,可能他看我有點可憐。」

遲到最長的那一單,是在一個下雨天,李雅躲了四十多分鐘雨。大概遲到半小時後,客人發來簡訊問:「你還好嗎?我看見你在一個地方停了很久。」

送到時,醬汁灑了一些出來。對方沒有責怪。李雅心想:「或許是看天氣有點下雨,見我走來時渾身都水淋淋的,不太忍心給我差評。」

李雅將外賣送到顧客家門口。受訪者供圖。

第一個月,她靠送推薦費、新人獎勵和跑單收入,大概收入1500澳元。

這點錢,只夠她繼續留下來。

為了集簽,李雅前往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北海岸的科夫斯港(Coffs
Habour)——一個因為「計件難賺」在背包客圈內口碑極差的城市。

「那邊工作不計時,只計件。我當時找不到別的工作,只能鋌而走險去了,結果幾乎沒掙到錢。」她說。

超市裡擺放整齊的小盒黑莓,在科夫斯港農場按「盒」計件。一盒約5澳元。對長期在辦公室里敲鍵盤的李雅而言,很難跟上節奏。

「按規定,達不到最低時薪是要補齊的。但科夫斯港黑工頭很多,不會補。」

這是李雅人生第一次下農場。強紫外線讓她整個人曬得黝黑:「大家說澳大利亞天上破了個洞。只要在戶外,不管在哪,紫外線都能照到你。冬天也很強,他們皮膚癌的比例很高。」

李雅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,只露兩隻眼睛。在國內做辦公室工作時,長期久坐已經讓李雅的腰部狀況逐漸變差。到了果園摘黑莓,工作改為整天站立,腰部依舊承受著持續的疼痛。

三個月後,李雅用攢下的錢買了一輛3000澳元的車,立刻離開了科夫斯港。

李雅在科夫斯港的經歷,折射出打工度假制度中並不均質的一面。堂娜·詹姆斯(Donna
James)揭示,一些打工度假者在集簽過程中,確實會遇到採用剝削性用工方式的僱主或承包商。「研究發現,在園藝種植業中,違反勞動法規、不遵守用工標準的情況相當普遍。」

後來,她去了昆士蘭州(Queensland),在一個澳大利亞土著果園做疏桃子工作,時薪31.5澳元。桃子會結很多小果,這些小果必須去除一點。否則桃子會全部擠在一起,導致果實全部長不大。

工作很正規:八小時制,加班即付1.5倍,周六1.5倍,周天翻倍。

在李雅看來,只要干正規工作,就能攢下不少錢。「老闆也會盡量要求你周內完成,不要加班。如果今天工作沒做完,沒關係,明天再來做。他們也會有自己的顧慮,不想給雙倍工資。」

季節性工作結束後,李雅又在一個谷牧場幹了近四周。相比摘黑莓,這份工作看上去輕鬆,卻更考驗耐心。

農場主把穀子堆在一起,有時風一吹就散落四處,機器偶爾故障,也會把穀子撒滿地面,她的工作就是反覆清掃,把穀子重新推回堆里或垃圾堆;有時還要站在一旁,指揮卡車的停靠位置。

她逐漸感受到澳大利亞社會分工的另一種邏輯:「有人專門處理偶爾堵塞的下水管,一小時可能只動一次。有人負責盯著卡車駛過,一天也許只處理兩三輛。」

在這裡,國內習慣的「一人多崗」幾乎不存在。「哪怕你沒事幹,他們也不會讓你去做別的。那就是你的崗位。」

擠奶與伴奏類似的背包客,不只出現在澳大利亞。

在紐西蘭的農場、牧場里,也有一批年輕人,使這場「身份重寫」有了更普遍的意義。

曾是鋼琴老師的何賽,搶到了紐西蘭的打工度假簽證,目前在一處牧場給奶牛擠奶。與澳大利亞不同,紐西蘭的打工度假簽證只能續簽一次,最長停留時間為一年零三個月。

何賽住在一套獨立衛浴的單間,每周180紐幣。吃飯的開銷反而更高。「買肉可能花20紐幣,但甜食會買50紐幣。」何賽笑著說,自己一直愛吃甜食。

出國前,他做鋼琴老師,也玩說唱。高中時期開始創作,臨行前,他將自己製作的實體專輯送給了朋友們。

來到紐西蘭的第一個月,何賽沒有立馬找工作。休整的同時,他跟著華人教練把車學會了。等手頭的錢花得差不多了,他才開始投簡歷。

對背包客來說,農場工作相對友好:語言要求不高,用工需求穩定。再加上紐西蘭以畜牧業為主,何賽覺得「至少應該嘗試一次」。

他在backpackerboard
和farmsource等求職網站上,每天投三四十份簡歷,剩餘時間則開車去附近農場,試著線下問詢。

第一家小作坊里,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正趴在桌前寫作業。

第二家開門的是兩個印度工人。

第三家農場老闆不在,何賽正準備離開,一輛車迎面駛來。他已經開出幾里,又折返回去——車裡的人果然是農場的主管。

「最後聯繫我的並不是這位老闆,但那天我還是覺得很有成就感,這一天沒白來。」

兩天後,他收到了簡歷回複電話。簡單溝通後,何賽直接駕車一個多小時前往農場:「面對面交流成功率最高,其次是電話,能聽到對方聲音。」

這些農場都是家族產業,傳了幾代人。農場的總經理是一對夫妻。培訓一周後,何賽正式上崗。

奶牛凌晨產奶。何賽每天半夜3:30
起床,打著手電筒出門。月光明亮,黑暗中能看清草原和遠處山峰的輪廓。除了摩托車聲音,四周很安靜。3:50何賽到達擠奶廠,只有他一人,打開廠房的燈,先清洗設備。再去草場把牛趕進棚里。擠奶通常持續到早上八點半或九點,干滿六個小時後吃早飯。

隨後,他會騎著摩托車到草原除野草。看到一處就停下,往上撒葯。他把手機音樂開到最大,一邊聽一邊除草。一個多小時後到午飯時間。午休三小時,下午1:50開始第二輪擠奶,一直干到4:50,這一天就結束了。

紐西蘭牧場工作現場,何賽正在進行擠奶和除草。受訪者供圖。

何賽的時薪為27紐幣,需要繳納20%的稅。如果收入不高,部分稅款可以退回。

和腦力勞動不同,何賽體驗到一種工作的「直接性」:問題出現了,當場解決,不會累積成情緒。

「你得處理一些麻煩事。有時候牛的尾巴扇在你的臉上,或者屎濺在臉上,你也會覺得很麻煩,但一會兒就解決了。不會像辦公室工作累積成心理壓力。」

一次,何賽在給牛擠奶時,突然感覺頭上熱熱的,反應過來時,他已被牛屎從頭澆到腳。「牛的屁股就在你的頭頂。躲開是需要時間的。」

奶牛很膽小,移動時要讓頭牛先走,後面的才會跟上。「你在後面催,他們能聽懂。」

整個奶牛場有1300多頭牛,何賽一個人負責。每天上午擠800頭,下午擠500頭,一次四到五秒。

擠奶棚是一套高度標準化的系統。每頭牛耳朵上都有編號,裡面有電子晶元。平台上的紅色雷達掃過,大屏幕會即時顯示編號、健康狀況和擠奶進度。擠完奶,編號從白色變成藍色。

這些信息同時決定牛的去向——健康的牛被機械門引回草場,出現異常的則被分流到封閉圍欄接受處理。牛的身體也會被噴上不同顏色的標記:紅色表示患病、牛奶不可食用;痊癒後再用藍色覆蓋。藍色同時標註具體部位,比如「BR」,意為back
right,是牛的右後蹄出現跛足,需要往腳底下裝一個塑料片來輔助走路。

擠奶在棚里,不會淋雨;除草在露天。有時遇上打雷下雨,擠奶工作就會多一些麻煩,很多細節是在不斷犯錯誤中學會的:「起初,我不知道擠奶器掉了要立馬撿起來。直到有一次管道里積累的牛屎太多,導致擠奶器停止運轉。機器哪個地方有異響,也一定是我有哪個步驟沒做。」

何賽的家人也曾希望他考公,學員也不理解為什麼「鋼琴教得那麼好的人要去做農場活」。但在反覆地漂泊、掙扎、選擇與再選擇之中,他更清楚自己能兼容怎樣的生活:「你能不能讓自己過一種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?」

說話間,他走到屋子正中間,擺弄起上個月花700紐幣買來的鋼琴。

「鋼琴最難的是左右手的配合。右手負責旋律,左手負責伴奏。你會下意識覺得旋律比伴奏重要,其實左手的伴奏是核心。它通過不同和弦的切換,然後來形成骨架,撐起右手的旋律。」

他彈起《菊次郎的夏天》,左手的和弦沒有變化,右手卻融合了四五首不同的旋律。

以為是出口的地方打工度假者並非一群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。事實上,很多人在國內擁有大眾眼中還算體面的職業:有人做過鋼琴老師,有人在高校行政崗位工作。有的是剛畢業的新人,也有人經歷過轉行或創業失敗。他們大多在18-30歲之間,大專或本科三年級以上,雅思4.5分——這是簽證申請基本條件。

陸皓月曾在深圳做電商運營助理,名義上六點半下班,實際常常加班到七點半、八點,回到家已是九點,工資5000元。大小周之外,周末玩耍時也會接到老闆的緊急電話。畢業後進入外包崗,每天只工作六小時,到手工資卻只有四千多,「在深圳活不下去」。

在他們的敘述里,「離開」往往來自長期疊加的擠壓。

提升語言能力、經歷不同文化、拓展視野……這些自我實現的願景與現實困境交織在一起。

未來去哪裡?有什麼打算?他們自己也說不清。

根據澳大利亞2021年官方統計數據,在臨時簽證人群中(包括打工度假簽證持有者)的中位周收入約為949澳元/周,約合每月3800-4000澳元。這意味著一半的打工度假者每周收入高於949澳元,一半低於該數字。

打工度假者最常選擇農業、食品與飲料服務行業,其次是工廠倉庫打包、酒店清潔等工作。這些行業的典型時薪稅前大致在25-35澳幣。

對於許多年輕人而言,「付出和回報成正比」正是他們對澳洲薪資的肯定。「在澳洲攢一筆錢」成為眼前最清晰、也最現實的目標。

堂娜·詹姆斯(Donna
James)的研究指出:「打工度假呈現出明顯轉向:來這裡的人主要是為了找工作,許多人對旅行興趣不大。他們通常來自最低工資水平較低的國家,在澳大利亞即使從事入門級工作,薪酬也高得多。」

在她看來,旅遊和移民之間的界限正變得模糊。「這種模糊性對富裕國家而言是有益的,他們能夠引入大量靈活的臨時勞動力,將其調配到勞動力短缺的地區和行業。」

從國內視角看,這種「模糊性」同樣被不斷放大。

「當既有的職業晉陞通道被嚴重堵塞,未來不再順理成章地、線性地呈現在年輕人面前時,去海外進行為期幾個月或幾年的打工生活,就成為了看起來比較可行的選擇。」華東政法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劉擁華指出,「在這段主要以體力勞動為特徵的生涯中,他們經歷著種種的身份落差和心理巨變,但正是在這種種的落差中,他們完成了對自身的重新認識,經歷了一次人生的蛻變。」

但這條路徑並非對所有人開放。中國大陸每年名額有限,實行抽籤制。只有在抽籤中被隨機選中的申請者,才有資格進入後續的簽證申請流程。

「我想要逃脫原有環境,剛好澳大利亞的打工度假簽證,是所有跳脫原環境里成本最低最快的方式。」米婭說,「真正能夠拿到澳大利亞打工度假簽證入場券的,每年只有5000人。雖然很多人知道這件事情,但是從知道到做到就篩掉了90%的人。」

這條「低成本跳脫路徑」正在被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。據報道,在2023年-2024財年,中國的打工度假簽證報名申請量超過40000人。最終實際獲批概率只有約12%左右。

實際上,「有些人懷揣著這樣的期待來到這裡 ——
只要憑藉打工度假簽證邁出第一步,找到工作就會變得輕而易舉。但現實遠非如此,這條路不僅充滿艱辛,還伴隨著重重不確定性。」堂娜·詹姆斯(Donna
James)說,「在我的研究中,一些受訪者提到,能否留下來很大程度上要看運氣。我從打工度假者口中聽到最中肯的建議就是:務必存足積蓄,以防不時之需。」

作為沒被篩掉的人,落地悉尼後,李雅首先面臨的是,從未處理過的住房成本。「落地在悉尼,我基本都住青旅。」青旅價格不穩定,周末和節假日會漲得更高,當時正好遇上悉尼的一個節假日。後來她找到一個華人房東短租,「一周住宿約300澳元,吃飯節儉點,一周約100澳元。」

現實並非想像中背著包走在澳洲風景里的生活,也沒有「一天賺2000塊」的輕鬆時刻。更多時候是「賺著人民幣消費澳元」的心痛。

在高昂的生活成本面前,儘快找到收入來源,成了唯一的優先順序。在澳大利亞,旅遊業、服務業、洗碗、打掃衛生等工作——在國內常被輕視的工作,卻能讓人憑「肯出苦力」獲得更高薪資。

周遊畢業後曾在西藏做義工,之後抽中打工度假簽證,她說:「普通老師的時薪可能25-30澳幣,但工地或者屠宰場最低都是30澳元,有技術的甚至能到40到50澳幣。」

藍領高薪的邏輯,在她看來,是澳大利亞社會一種保障底層生活的方式。「只要你肯下苦力,那麼你就有生存的機會。」

在肉廠或農場工作的人,如米婭、陸皓月的時薪均為32澳元,加班和周末可達1.25到2倍。有了車之後,他們常同時兼職幾份工作,有些甚至主動選擇周末上班。

出口,似乎真的存在。但成本很快再次壓了上來。

「網路宣傳的半旅行半賺錢的生活方式,和現實之間差著一整個澳大利亞的距離。」

瑟瑞娜在悉尼做摩托車和汽車租賃生意,對接大量外賣騎手,也因此接觸到許多打工度假者。她看到的,是一套已經明顯變貴的生活系統。

過去幾年裡,澳大利亞的生活成本幾乎在所有家庭同步上漲。房租、電費和食品支出,成為壓得最緊的三座大山。全國範圍內,市場租金在十年內上漲接近一半;僅疫情之後,中位租金的漲幅就超過三成,許多中等收入者被迫將三分之一甚至更多的收入用於支付房租。

「最低工資上漲幅度遠遠追不上真實生活成本。」瑟瑞娜說。

這也意味著,很多打工度假者很難實現網路上想像的「邊旅行邊賺錢」。疫情後,澳大利亞勞動力市場結構發生變化,曾經被說得輕而易舉的工作——摘水果、打包廠、餐廳後廚——如今競爭都很激烈。背包客之間,反而形成一種彼此擠壓的「互搶崗位」的局面。

瑟瑞娜常見的一幕是:有人花幾千澳元飛來澳大利亞,又用幾周時間找房、找工、安頓下來,幾個月過去,存款卻不增反減。

「這不是個人失敗。它曾經是機會,現在更像一次昂貴的體驗。」

也有人算的是另一筆賬。

在她的客戶中,不少人目標清晰:在澳大利亞儘可能攢下一筆錢,然後回國躺平。

「抽籤機制對全國的人都是比較公平的,尤其是三五線小城市的人。」她解釋。在那裡,生活成本遠低於一線城市,三四十萬元就能買套房子。「在澳大利亞攢的錢,回去全款買房,再開個小店,就可能過一輩子了。」

這些人來自不同地區——中國、馬來西亞、印度尼西亞等。更多的是男性客戶,在澳大利亞拚命加班送外賣,「working super
hard(拚命工作),為了攢彩禮錢,回家結婚、買房。」

在瑟瑞娜看來,打工度假簽證逐漸形成了產業鏈的狀態。有人在裡面找到了商機。他們把自己在澳大利亞送外賣的生活分享到網上,吸引關注,成為網紅,藉此發展出新的賺錢途徑——拉人來澳大利亞、協助辦理簽證、辦銀行卡、聯繫住宿,靠各種「附加服務」獲利。

「所以現在網路上的氛圍,都是被篩選過的。」瑟瑞娜說,「很多真實的成本和壓力,都被弱化了。」

早在2019年,海外媒體就記錄下打工度假者在澳大利亞農場的另一面:為了湊齊集簽所需的「88天」,他們在低薪、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中被反覆消耗。這些經歷,與不少人出發前對「多勞多得」的想像,構成了一種尖銳的反差。

阿德萊德大學(University of
Adelaide)的一份研究報告將矛頭指向制度本身:88天的要求通過把簽證這一決定去留的關鍵結果,直接繫於工作完成情況之上,使打工度假者在僱傭關係中處於明顯弱勢,也為剝削提供了持續發生的條件。

在劉擁華教授看來,海外的打工生涯無法被浪漫化。「因為這是一場註定沒有未來的冒險。簽證的嚴苛使得他們無法長期留下來;高昂的生活成本使得他們沒辦法實現賺錢的初衷;孤獨的生活使得他們難以融入當地。為了逃離迷茫去往了他鄉,但在他鄉迷茫依然還是迷茫。」

當既有路徑難以抵達青年對未來的預期,當「跳出去」成為少數仍可抓住的選項,跨國流動被賦予了過多期待,也在無形中壓縮了人們對現實成本與困難的想像空間。

它更像是一段被置於制度與市場夾縫中的緩衝區——一個常常被誤認為是出口的地方。

• (應受訪者要求,米婭、陸皓月、陳青青、潘青棠、李雅、何賽、周遊、瑟瑞娜為化名)

南方周末記者 程海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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